次日早早醒来,张之维瞭望窗外,天光洗濯一新。才自静功中抽离,他就听得屋外窸窣响动,心里觉得古怪,披衣起身,打开房门,竟看见唐沅把茶壶端到桌上——茶壶口还袅袅冒着热气,想来是她才烧了水。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张之维三步两步赶到厨房,还好,灶台仍是原样,无恙。他当然不是指望唐沅弄早饭,她会生火,能把水烧熟,已经是生活能力上的大飞跃。锅里犹存热水,热气自木锅盖边向上涌,锅盖上却坐了一大碗热干面和面窝,这两种食物,乃是汉口极为普遍的早点,街头巷尾随处可以买到,而且张之维非常喜欢。
他从厨房里转出来,唐沅正将桌上摊开的宣纸卷起,她果然特意起早,将《灵飞经》写完,桌边还垂着朱丝格子的屏幅,是两句王阳明的中秋诗: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写的是“八分”隶书,笔力稍嫌纤细,但很沉着,颇有名家风度。唐沅倒是什么书法都写得,且都有模有样,在这一点上,张之维是自愧不如的。唐沅把屏幅一并卷好,抱起放到一边。她换了一件藕色云纹的长纱衫,颜色娇柔素净,越发显得肤色如雪,只是缺了一层血色。张之维由此发现她是清减了,脸颊稍见瘦,双眼更显得大,沉静清明,眼下却浮了一层淡青,仿佛是休息不好,微现倦容。
张之维梳洗了出来,唐沅把碗筷摆上,两人就面对面坐下。唐沅拨了一碗面条吃完就饱了,倒茶喝时一抬眼见张之维咬着面窝,也正盯着她,眼神里写满了探究和疑惑,清明的天光中,他这副不设防的模样尤其有趣,甚至有些天真,唐沅觉得好玩,不禁微微笑起来。
“这面窝很好,在哪家买的?”
“我也记不清……仿佛是泰宁街东边那家吴记。我去的时候正巧出摊,顺手就买了几个。偶尔换换口味嘛。”
“哦——看来您对早膳的菜色不甚满意。”
“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每天早上都是蒸番薯,番薯稀饭——尤其是番薯粥,你们龙虎山天天就吃这个吗?好歹也做点江米粥啊?”
“是啊。”张之维想了想,“有时候也是糙米稀饭,粟米稀饭……不过还是番薯稀饭多些。甜甜的不是挺好吃的嘛。”
“……”唐沅就差把“真可怜”三个字写在脸上了,轻叹一声,“就是天师府也很清苦呀,真不容易。”
张之维瞧她秀眉微蹙的模样,细想想觉得又可爱又可笑,唐沅生于绮罗丛中,自幼必然锦衣玉食地娇养,然而这一路上倒从来不曾对粗劣的食宿表示过不满,这已是很难得了,如今主动提出要吃糯米粥,可见她对地瓜是深恶痛绝。这么一点小小的要求,难道还满足不了么?
“我待会儿去米店买些糯米回来。”
唐沅低头笑了笑,站起身:
“难为你这样贤惠。”
张之维听得分明,不禁愣了一刻。唐沅仿佛只是戏言一句,自收拾了碗筷放去厨房,回来抱了纸卷,向他道:
“我出门了。”
“送稿子?”“是啊。顺便再买煤油灯——对,还得看看鞋。”说到这她微微皱了皱眉,“兴许还不大好买呢。”
唐沅因为要出门,脚上穿的是一双青缎平底两截鞋,白色线袜,也很朴素。民国废除了缠足,虽则乡下还有些地方仍保留着这项陋习,但像唐沅这样的天足女子,是越来越常见的,因此她若是要买寻常的坤鞋倒容易。她既然说不好买,那一定指的是她改换男装时穿的黑绒布鞋,因为她虽不缠足,但脚总是比一般男子小,确实难买到合意的鞋。
当下唐沅出门去,此时街面上已经是熙熙攘攘,上工的人急匆匆地赶路,商贩穿梭在人群里叫卖,卖报纸的也嘹亮地叫起“号外号外”——人声鼎沸,极为热闹。这种气象,唐沅在天津见惯了,甚至感到一丝亲切。她挂笔单的这家莲青阁虽然比不得北平著名的松古斋,清秘阁,却也是一家经营数十年的老店,在泰宁街上声誉甚佳。正是中秋节下,柜上忙着算账,唐沅交付了《灵飞经》和中秋屏条,掌柜的亲自出来和她寒暄一阵,结了润格,照例奉赠中秋节礼,好湖笔一支,松烟墨一块,封在红纸封里。唐沅的父亲是前清的进士,也在松古斋挂笔单,逢年过节,松古斋的伙计是会送些古纸好墨联络情谊,因此她应付得轻车熟路。因为唐沅楷隶皆通,还写得一手好魏碑——这可与她的年纪大不相符,掌柜的另托了五张屏条,三日内要,她一一应承了,“为了生活。”
这是她生平第一件工作,唐沅很觉得新奇,同时又有些兴味。她从开蒙学书,祖父就教她用加厚宣纸折“白折子”,写《玉堂楷则》,里面全是清代各科会试三鼎甲的法书,规矩非常精严。渐渐地祖父又教她写汉隶魏碑,至于写篆隶时祖父仙逝已久,已经是父亲教她了。其时虽然已经废除了科举,但她还是跟着兄长一起念四书五经,是到了念天津中西女中的时候,才又请算学和英文的老师,接受新式的教育。唐家在子女的教育上非常开通,或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