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鱼年醒来时已经到了另一方天地。
矮矮的蕉窗后搭着一面葫芦纹雪色布幔,苍翠欲滴的墨绿珠帘安分悬于床帷前。
屋外春光大好,朝世间万物肆意流淌着暖意,雨露均沾地照射在每一颗清透的翡翠颗粒上,折炸出万束细柔的青光。
廖鱼年伸出手去触碰那熠熠发光的绿珠,冰冰凉凉的,才发觉自己浑身滚烫。
一阵动静极小的西风吹过,珠帘像少女的裙摆一样摇曳起来,碰撞的声音也如同银铃一般。
在诏狱里惊心动目的幕幕恍若隔世,可她经受的寸寸皮肉之苦依旧久久萦绕于心,难以消散。
唐幼璧一领葱郁的的青鸾琵琶襟,下曳一尾娇藕色马面裙,手捧一碗冒着黄烟的汤药,笑意盈盈地朝躺在床榻上的廖鱼年走来。
“小鱼啊,你可终于醒啦。”
廖鱼年懵然问道:“幼璧姐姐,我怎么在这?这是哪?”
感到柳暗花明的廖鱼年在见到唐幼璧后更加开心。
唐幼璧是唐觉斋的长姐。
长姐如母,她是廖鱼年在这世上见过性情最温良的女子。
她身子羸弱,常年以草药作伴食榨菜。
但胆子颇大,气性也高,为了将病魔踩在脚下,专研了医术数十余年。
苍天不负有心人,从前有老医者说过她难过豆蔻之年,她却安然活到了现在。
除了雷声,她天不怕地不怕。
她不能习武,就靠行医以及在家府积攒的金库买购了一批武士,这批武士就是虎符教的雏形。
后来唐觉斋在终南山受一花甲老剑侠指点,为延续罕世武功以虎符剑术关门弟子在江湖初露锋芒。
引得众多年轻剑客追随,这才成立了虎符教。
但最让廖鱼年钦佩和向往的就是——她的幼璧姐姐还能做出一桌子好菜,只闻香味就能令人胃口大开。
江鲜海味是她的拿手活,从前,逢年过节她都会往廖府送上八大盒龙虾蟹蚌。
廖鱼年对唐姐姐的爱戴是难以用对唐觉斋的男女之情的深浅来衡量的。
廖鱼年艰难从床上坐起,发现浑身上下绑着数不清的白色绷带。
唐幼璧扶住廖鱼年的肩头让她安心靠在薰衣枕上,拿着木勺在碗里搅了不停。
“这里是鹧鸪茶庄,是漫阳那孩子手底下的产业,他那官位细细说来还是要拖觉斋那个倒霉蛋的福,不过幸好他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如今风光了也没忘记安顿从前的哥哥姐姐们——哦,对了,那孩子现在被皇上赐了名改叫纪纲了,我却总是拐不过来弯,哎呀。”
廖鱼年试探地闻了一口药碗的汤汁,连连皱鼻。
“纪纲刚烈要强,向来不把摸爬滚打当作卖惨的托词,他很享受上天赐予他的磨砺,可他吃亏就吃亏在少时没怎么念过书,否极泰来后往往消耗福报消耗得太过肆意,把本该安享的福报变成了糟蹋美好。”
就像一个暴富的贫贱之户,不知守财,贪婪妄为。
唐幼璧吹凉了一勺汤药,递到廖鱼年嘴边,像喂孩子一样傻傻地向她演示如何张口。
“他是跟在你身边长大的,看来你把他的脾性给摸得透透的啦。”
廖鱼年小心翼翼地咽下汤药,含在舌下用鼻子叹了口气道:“可更多的还是失望。”
唐幼璧发觉沉重的氛围如日落西山般猝不及防地黯淡下来,她连忙用轻巧的笑声悬崖勒马。
“你唐哥哥去山里给你打山鸡去了,说今晚好让我给你煎荷叶鸡饼汤,你先把这养身枣花羹给喝尽了,开了胃口,晚上才吃得下去。”
廖鱼年低头呢喃:“唐哥哥,他还好吗?”
唐幼璧蹑蹑地握住廖鱼年的手腕,侧过头指着窗外的深青色山头,说:“他好着呢,左不过被人捅了下骨尖,又不是拨筋剐肉,他要是挺不过去,苍天也不会安排他与虎符剑的宗主相见了。”
唐觉斋一袭荷色薄衫,身上散发着一股青橘的清香,天还没黑,他早早就已经下山了。
刻意沐浴更了衣,染上新拆的薰香,才来正厢房见廖鱼年。
廖鱼年内伤外伤,大的小的数不胜数,难以理清。
起身也不方便,唐幼璧姐姐去小厨房里忙活,唐觉斋就背着廖鱼年到露台上看星星。
露台上还搭了个花藤秋千。
秋千,是廖鱼年小时候除了刀剑外最喜欢的玩意。
因为她觉得不用自己荡,身后永远有人愿意推她,欲要把她送上苍穹时,却总会在危险时分把她揽回来,当一个快乐的温水小青蛙。
唐觉斋把廖鱼年放在秋千上,照往常一样站在身后推她。
可这一推却把她吓哭了。
这熟悉的感觉,让她再也回不去儿时青涩的玩味,挡在中间的是李星瀛将她重重推向地牢的那个噩梦般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