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煎熬了多长时间,老人终于又开口说话了,而且气力也比先前大多了,显然有些不寻常的异样。 大家心里都明白得很,那不过是老人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罢了,其中有些亲人早前也曾经见过这种情况,所以心里跟着一热,随即又是一凉。 尽管如此,所有的人还是一下子都聚拢过来,心里充满了虽然是暂时的但是却显得非常坚实的喜悦和憧憬,里边的人尽量把耳朵趴在老人的嘴边,外圈的人则都侧着身子凝神静气地听着老人口中发出的临终遗言,仿佛她口中将要吐出的是万众瞩目的传位昭书一样。 “小大,你是当哥的,”老人家高声地叫唤着,并不时地露出一排整齐的白褐色牙齿,就像她年轻初当母亲的时候喊着自己孩子的名字一样,使得屋内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甚至连站在最外层的徐世林等人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你怎么不看好恁四兄子的呀?他从小就捣蛋调皮,不听大人的话,说什么你得管管他呀……” “柱才,小柱才唻,”她又明明白白地喊着她最小的儿子张道才的小名,带着无限慈爱和无限心疼的意味,略微责备地嘱咐道,“我的乖孩子唻,枪炮都不长眼啊,你怎么就不知道躲着点呢?恁娘我和恁爷,白天黑夜都是担惊害怕的呀……” “小武,你抬眼看看,”她又安排道,就和真的一样,众人无不动容垂泪,“前边黑咕隆咚的,什么都看不见,你赶紧去给恁哥拿个手电啊,好帮他照照路。他起小就老实,就知道干活,有什么话都憋心里头,也不会给谁说,天生就是个闷葫芦……” “好孩子唻,到恁娘这边来吧,”她接着心疼地说道,眼角竟然泛起了点点浑浊的泪花,像是从保存多年的老豆子里硬生生地挤出几滴油来了一样,“看把你给冻的,我知道,你冷,你怕黑……” “老头子,你到底怎么看的孩子呀?”她老人家最后一次责备道,然后忽然又睁开了双眼,望着屋梁上的大燕子窝,微笑着念叨着,“难道你是个死人吗?都说你多少回了,你就是记不住……” “俺爷,俺娘,”这是她老人家在人世间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扶着恁两人吧,恁可别摔倒了,山路不好走啊——” 片刻之后,老人终于咽气了,这口气咽得可真难啊。 老人在人生最后的时刻走得似乎很平静,很安详,这既令众人羡慕,又叫大家向往。 老人的离去使得在场所有的人都对死亡暂时解除了先天的恐惧,纷纷感觉所谓的死亡也不过是一件和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的事情。 等大家真正反应过来,意识到老人确确实实地走了之后,全都呼天唤地地痛哭起来,尤其是刘月娥、薄春英和林秀衣这三个儿媳妇,就数她们哭得最厉害了,几乎都昏死了过去了。 过不多时,桂卿的两位舅老爷和两位姑老爷等人也先后来到了,众人又是一场捶胸顿足的大哭,那哭声大得估计半个庄子的人都能听见,好不凄惨悲切,实在难以细细地描摹。 盖过必不可少的蒙脸纸之后,道武拿着一根和老人身高等长的秫秸杆子,来到大石榴树前多年不用的老磨盘上,由众人扶着,颤巍巍地爬上了磨盘。 接着,他手拿秫秸杆子指着西南方向,然后扯开嗓子椎心泣血地嘶声力竭地大声喊道: “娘——西南大路背褡子!” “娘——西南大路背褡子!” “娘——西南大路背褡子!” 在难忍心痛地悲声喊过之后,众人将已经瘫成一团的泣不成声的道武小心地扶下磨盘,然后把一个纸糊的褡子在磨前烧掉了,好给去世的老人送钱。 那个秫秸杆子出殡的时候就用来当挑旗的纸杆子,由老人的重孙子,也就是张德冬的儿子张传祺来挑着…… 其他诸如喝豆腐汤、成殓、吊孝、烧纸、泼汤子、送盘缠、发引、行路祭、入土等一系列丧葬事宜,不过都是按照村子里的老传统和老规矩依次进行罢了,说起来并没有什么新意。 总之,因为老人是年近八十咽的气,而且从咽气到出殡结束的这段时间里天气一直都不冷不热的,秋高气爽,无风又无雨,再加上地里也没什么农活,办丧事也不会耽误各家的活计,所以村里人都夸这个老妈妈心眼好,走的时候会挑日子,连老天都跟着帮忙。 因为大家都公认,按照农村的眼光来看这次出殡基本上算是一个标准的喜丧,所以亲人们总体上来讲还是比较节哀的,毕竟活到这个年纪的人能这样去世,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当然,这个老殡出得也并不是尽善尽美,还是有那么点让人厌烦的地方的,这主要是因为桂卿二舅老爷家的一个表叔,无意中听到了老人曾经想喝老鼠药的事,所以就坚持认为道武和道全两个人不孝顺,平时对老人不好,因此发誓一定要闹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