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一茬,久张珪已经不记得,当年十七岁的他初次踏入京师王廷,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这些年,他身居宰相之位,夙兴夜寐,必躬亲,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他平太忙,唯有在病中闲暇时,经常会翻阅邓剡给他留下的《相业》,在旁边写下批注。 无写了多少批注,总是因为在病中,字迹显得过于轻飘柔软,不够好看。 可他细看着邓剡留下的字,其中每一个,俱是清正隽秀,端方正直。 从前张珪不明,老师重病加身,如何还能写出这好看的字,一笔一画,历历分明,甚至一写就是数十卷。 他也是当世知名的大书法家啊,还给许多名画题了词,怎就做不呢。 现在他知道了…… 那根本无关书法造诣,只是因为,邓剡关心他,远胜过了关心自己。 ——今生今世能遇见这样一个人,他已经无憾了。 变法者永远在悬崖边踽踽独行,一路背负风刀霜剑,众叛亲离,茕茕孑立。 张珪的亲子不解他,与他愤然割席,他从前的战友对他暗箭中伤,欲置他于死地。 头来,张珪发现,茫茫人世千万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能和他说一句话。 他时常在深夜披衣独坐,问自己: 已经功成名就,位极人臣了,能不能就此收手,莫去实施改革,推行汉法? 古往今来,变法者能有几个得善始善终,何必自讨苦吃? 但每一次夜尽天明,他都依旧沿着这条路了下去。 有一次,张养浩休假回鹭洲书院探亲,归来后,捎给他一句话:“于生让转告你,世岂能尽得圆满,不过求仁得仁,问心无愧。” 张珪有些想问,那他于廷益,问心无愧否? 但转念一想,其实那年的舟山岛,自己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 许久之前的一个暮夜,在鹭洲山间,于谦问他:“变法是一条无归之路,若舍你一人而定天下,可乎?” 张珪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坚定的回复。 “可。” 他亦是这做的。 这位终元朝百年间,最杰出的汉人宰相,英风烈骨而浩气昭然。 一生历经四朝,受罢相三遭,刑罚数回,沉浮数十载,攻讦与猜疑无尽。 却如同凛然风雪后,兀立在元廷万丈高墙的孤松,终此一生,都为了守护天下汉人的利益而战,没有后退半步。 他万刃加身,过这人间,又清清而去,俯仰天地,无愧苍生。 …… 这些年间,于谦除了教导门生,著书立说。 就是承接了邓剡的使命,为宋末死去的众多英杰写下列传,流传后世。 楚州陆秀夫、范阳张世杰、江陵刘鼎孙…… 写了最多的,还是生。 《文信国公墓志铭》、《文丞相传》、《题文山遗画》、《挽文山词》…… 他写了千百篇,字字伤骨,落笔如刀。 这一路光辉的印迹,绝不会埋没在岁月中,而是犹如旌期猎猎,与同辉。 是年深秋,水云生汪元量来访,送来了许多文天祥早年在临安的旧稿。 这位昔年南宋的宫廷琴师,于谦的同乡,在亡国后掳北,成了忽必烈的琴师。 幽囚多年之后,如今终于得以离开元廷,孤身一人,放归江南。 于谦还记得一次见邓光荐,和对方谈起汪水云这个人的场景,但如今,早已经物是人非。 “给你带来了这些”,汪元量把文天祥从前的手迹递给他。 “当年临安旧都的那批人,文山死了,君实死了,张太傅也死了,叠山绝食于漠北,光荐是看着他离去的……现在,就剩一个了啊。” 他轻声着,如雪的发垂落双肩,坐在残阳夕光里,单薄得宛如一叶蝶剪纸: “为什就只有活下来了呢,怎就只有活下来了呢?” “明明昨还在高楼风花,独坐弹琴,今朝梦醒,一切却已人全非……” 于谦默然。 汪水云这个人,仿佛命里带离别。 在原本的历史,是他时时抱琴去监牢中,陪伴着文天祥过了最后一程,在如今的岁月,又是他送了重病的邓剡。 “说你在给人物作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