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犹在,暮色中的洛阳城大是萧瑟。清风过街,车马萧疏,连入夜本该灯火汪洋的尚商坊也变得星光寥落,农工坊湮没在暮霭的灰黑里,间或有药铺作坊的灯光闪烁,便如点点萤火,更显这座中原中枢的幽暗深邃。
然王城之中倒还是风灯闪闪。
览阅过各朝臣的本章之后,言清就坐在了长案旁的斋椅上,一动未动,甚至连有人进来时他都没有动。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喝杯酒。
言清又倒了一杯酒。
这已经不是第一杯了,是第二十七杯。
“何事?”身后人一直静悄悄的,他唯有去问。
“王兄是有何烦心事吗?”言欢从未见他这样过。
“欢妹,你可知近日朝堂动向如何?”无色无味的烧刀酒,喝下去时肚子里好似火焰在燃烧。
“如何?”她唯有此问。
“函谷关之地灾荒,治下百姓大有暴动之意;朝中人心浮动,大有归去北海之心。”说完时,他却没有把这杯酒喝下。
“终不过是些闲言碎语,我信王兄。”言欢坚定着道:“王兄还记得父王的四字遗言吗?”
一语入耳,瞬间又将言清拉回了那年。拉回到他十岁时望父出征的日子,拉回到兵败人散的日子。
那年,烛火飘摇,他跪坐在地,双目奔泪。
那年,残阳如血,他独倚床头,三天三夜。
那年,乌啼苑宇,他抱拳击地,捶碎青砖。
……
“式微,不归。”言语间,他已饮下杯中酒。
是日夜,大雪纷飞,言清在廊下看到漫天大雪寒风呼啸时,却是心中一动,回身书房取下长剑,披上黑色斗篷,大步往王城外走去。岑冲早已经做好准备,远远跟随在后面踏雪出城。
一场好大雪,城中街巷已经是雪陷踝骨了。言清二人踏雪连行六七里,终于来到城东一个瓮城般的府院旁。
上书将军府三字。
眼瞧见红门紧闭,言清便翻身拐进了一条小巷,欲抄巷道回到王城,然而刚刚走进巷口丈许,却突然停步,贴身旁边的石柱后。原来,言清远远看见小巷深处一个黑影飞上墙头,疏忽不见了踪迹。言清游学期间也算历经沧海,并不急于跟进,反而守在巷口不动。少顷,方从隐身处闪出,轻身向前滑行,没有半点儿踏雪之声,一个纵步又飘上屋脊,俯身向院中望去,只见庭院正房灯火明亮,窗棂白布上映出一个长发短须者正在翻动一本大书;窗下伏着一条黑影,显然在倾听窗内动静。
突然,窗下黑影长身蹿起,一柄短剑飞向窗内读书之人!窗内读书人的身形未见移动,手中一支大笔微微一摆,便传出一声清脆的铜铁交击之声,那支短剑便飞出窗外没入雪地之中。黑衣人一击不中,便飞身从院中跃上屋脊,欲逃出院子。却不意言清长身站起,剑鞘平推而出,黑衣人惊呼一声,一个踉跄跌入院内雪地。言清又伏原处不动,想看看主人如何处置刺客。
屋内读书人听见声音,缓缓站起,开门而出。他背着灯光立在廊下台阶,言清却是看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一阵大笑道:“阴损招数罢了,贻笑天下。屋顶高士请勿挡驾,让这位朋友去吧。”
跌坐雪地狼狈不堪的黑衣人心头一紧,飞身上墙,倏忽消失于雪夜之中。
读书人拱手笑道:“雪夜客来,不胜荣幸,请屋顶贵人光临寒舍一叙了。”言清闻言,像一只黑色大鹰,悄无声息的落入院中雪地,廊下读书人伸手做礼道:“公子请入内叙谈。”言清拱手道:“如此多谢。”便抖抖雪花进入屋内。
屋内不算宽大,却是温暖整洁。主人将客人让进了木墙隔断的内间。明亮的灯光下,可见这是一间不大的书房,三面书册木架,四壁俱白,竟是没有任何饰物。中间一张本色木案,一只燃着粗大木炭的红亮火盆搭在长大的木案旁。
言清想不到,书房主人竟是一位粗犷的长发汉子,他身着白麻布衣,高挑瘦削,明亮幽深的目光渗出一种锐利的神韵,好似个常年行走山间的出色猎户,英气逼人。
言清不禁深深一躬:“雪夜唐突,请先生见谅。”汉子笑道:“雪夜客来,拥炉聚谈,岂非佳境?公子请坐。”
“多谢。”言清有些疑虑地看向对方,有倾道:“敢问先生,对方才刺客何以不押到官府治罪,以求根绝后患?却反而将他放走了。”
“人间万事,官府能管几多?再者,我这条命自有多人记挂,若是被这等货色拿去,难免不合身份。”
“先生是军旅中人?”饶是言清眼色锐利,瞧着汉子双掌积生出的厚厚茧子,不由问:“此处与将军府仅一墙之隔,依照洛阳城制,官将府院接邻不应有寻常屋舍,在下斗胆相问,先生可是在这其中谋了差事?”
汉子先是怔怔的看了言清一眼,“公子雪夜出行,所感所得如何?”
“先生何意?”言清稍稍错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