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学习氛围挺浓厚的。”
钟鸣从一堆吐槽的话里，挑出一句能听的。
“学习氛围吗？”程路顿了顿，说，“我不觉得那算是学习的氛围。”
程路像是陷入某种沉重的回忆里，眼神逐渐黯淡，黑褐色的瞳孔如同死水一潭。
“我从记事开始，就在读书，被我爸妈管着，小学一年级必须学完五年级课程，还要参加奥数班，寒暑假都有各种训练营和编程培训班。”
“……”
“钟鸣，你有体验过一个人进入全是人工智能在充电的房间吗？”
钟鸣不知道该说什么，咕咚咕咚地喝着茶。
“阴森。就是那种感觉。”
程路直视着钟鸣，看着钟鸣灿然灵动的眼睛，冲着自己眨巴眨巴，有种未被雕刻的纯粹和美好，他羡慕到有些嫉妒。
他接着说下去。
说起自己被逼着写作业，但凡有一次没拿满分，他家人都要唉声叹气横眉竖眼好几天，说起自己没有朋友陪伴一直是一个人，说起去学习的地方都是叔叔阿姨和长辈，说起自己连最火的电子游戏和动画片都不知道，年轻人喜欢什么他也不知道。
他说自己根本不是大侠，哪有大侠没能力反抗的呢。
钟鸣静静地听着，没有插嘴。
他很同情他的师哥。
只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
这位师哥，凌晨给他打电话说要来，就是为了跟他聊自己的苦逼人生？有必要为了说这些，专门跑一趟吗？
钟鸣瞄了一眼桌上的书。
不会聊完人生之后，还要聊文学吧？还是师哥想免费进个梦境，不好意思直说？不能吧，人家在醒晨上班，也不差钱啊。
他左思右想，实在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程路从他的童年讲起，一直讲到他进入醒晨，在醒晨工作的压抑。
钟鸣听着听着，困劲上来了，他一杯接着一杯的喝茶。一会儿考虑明天要不要关门歇业，一会儿好奇楼上的温希和骆成白在干嘛怎么还没下来。
他装出凝神倾听的模样，就等着程路说明来意。
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程路面对钟鸣，说起自己的经历是滔滔不绝，似乎永远说不完。
“钟鸣，你知道吗？我在学校，要是有人上课跟我说话，被我爸妈知道了，他们会质疑我老师的授课能力，直接去找校长要求换老师。有意思吧？”
“……呃。”
“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也只有一次，带了同学回家，我俩在我房间玩他买的遥控汽车，被我妈发现了，我妈掏钱跟我同学说，看来小路喜欢这辆车，她要买下来，我当时特别开心，那种开心怎么形容呢？是我可以甘心做三套竞赛题的程度。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玩具，连九连环魔方乐高我都没有。
然后我同学说，既然我喜欢，他就送给我。我妈执意要把钱给他，他拗不过我妈就收着了。”
程路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
“可我同学刚把钱接过去，下一秒，我妈从我手里抢过遥控汽车，直接往墙上砸，然后再捡起来，再砸，直到遥控汽车的零件都碎成渣了，没剩几个，拼也拼不上了，她才停手。”
“……”
“我同学人都吓傻了，把钱扔桌上就跑。我妈也没管他，就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问我还玩不玩遥控汽车了。
当时，家里好多人都在，我爷爷、我姑姑、我表姐、我爸，他们没有一个人拦住我妈，没有一个人帮我跟同学解释一句的，他们就很客气地嘱咐我同学慢点走，注意安全。”
程路自嘲地抿起嘴巴。
“钟鸣，我那时候才十岁。我在班上就那么一个能说得上话的同学，我都不知道他算不算我朋友，第二天，我俩见面都没话说，之后我转学了，我俩关系越来越远，慢慢就不联系了。”
钟鸣听程路说他这段糟糕的经历，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一堆人神情肃穆地围着他师哥的场景。那些人像唐僧念咒一样，语音语调相同，语速频次有快有慢，嗡嗡嗡的，念叨着学业和前途，未来和成功，又不容置疑又危言耸听。
他光是想了想，都觉得毛骨悚然。
可他又不好评价什么。
不能说他家人不对，因为毕竟是别人家的长辈，也不能说他同学不好，换做是其他人，其他人可能也想躲远点。
他想安慰几句，然后转移话题，聊些轻松点的事，可他看程路的表情，自觉得时机不对。
同时，他又很诧异。
诧异师哥为什么跟他说这些。
就在几小时之前，他俩关系还没好到可以坦诚心扉抵足长谈的地步吧？
师哥跟他说这些，对他来讲，挺唐突的。
程路陷在回忆里，低着脑袋，钟鸣看不到他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