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崇焕本顾及礼仪,对谈的大部分时间,不是盯着桌案,便是瞅着茶盏。
只说到辽将毛文龙在抚顺立功后,竟肯前往东江皮岛等地募兵镇守,而非挑选辽阳、沈阳这般繁华重镇驻扎,袁崇焕颇为佩服,一时对那位“毛参将”竟有惺惺相惜之感,兴致所起,自然而然地看了郑海珠一眼。
却见她听到毛文龙时,面上乍现异色,转瞬即逝。
袁崇焕已到中年,自负孔门子弟的报国志外,心机不可谓不深沉。
他立时想到,抚顺大捷,郑海珠也在。
旋即便猜测,战后叙功之际,她会不会与哪个将军有龃龉。现下朝堂上下,只晓得她和马祥麟一家交情深厚,而真正的辽东将门派系,尤其李如柏、张承胤、毛文龙这些,会不会存了过节?
袁崇焕于是,果断地将明廷经略辽东的话题刹住。
他呷一口茶,语气越发现了沉吟意味:“不过,袁某看来,既然荼荼边事在东,对西边,也就是蒙古北虏,我大明就应以抚为主,即使未必为我所用,至少无害于我。否则,建州若与蒙古东西勾连,辽沈、盖州、复州、东江守得再好,鞑子也可以绕道蒙古,从喜峰口入关。夫人此番,遵上谕出使蒙古,回来就是走的喜峰口吧?”
郑海珠轻轻地“嗯”一声。
时间窗口的原因,此时的袁崇焕,离他督抚加身、口称“本部院”还早,所以自己的确是可以俯视他的。
但自己不会浅薄到花费哪怕一息一瞬,去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权威碾压。
真正值得关注的,一则,是袁崇焕在对谈之际流露出的机敏善察,强于那些二十出头就进士及第、没什么人生阅历的青年举子,二则,便是袁崇焕对于边事的看法,无论经略东江至旅顺海防、宁锦至山海关的辽西走廊,还是招抚蒙古,起码目前,都与她郑海珠的想法,比较吻合。
后世的口水仗,于此世的郑海珠,没有意义。
她只能在当下的时空里,根据一个个历史人物的言行表现、身份地位,去整合排布,并且为万一试错留好备选的计划,将沉没成本的负面影响,尽量降低。
郑海珠于是抿嘴笑笑,带了几分淡淡的揶揄道:“咱说句不打虚幌子的话,这朝堂里,但凡身上袍子颜色凑合能看的,最忌讳去给朝廷出什么议和、招抚的主意。朝中言官,市井闲人,可不就盯着此类说法,将提议者说成是没有骨气的软蛋么?倘使撞上民间血性喷涌的当口,提议者被弹劾、被降职,甚至被削籍为民、一上街就被扔了满头满脸的菜皮子,都不奇怪。所以,我确实没想到,袁录事也赞同,朝廷应对那些蒙古部落,恩加招抚。”
袁崇焕正色道:“定边靖远,素来乃时移事易的策论,议和也好,招抚也罢,怎可一棍子打成卖国之举?”
他遂又滔滔不绝地分析了一番漠南蒙古各部落与后金努尔哈赤的亲疏远近,主要意思便是林丹汗或可助战明廷抗金。
历史上,袁崇焕后来构筑宁锦防线后,担心后金军从西边包抄,倒确实约林丹汗出兵助战,并且刺激了喀尔喀部也加入进来。
天启年间,林丹汗的母亲去世时,袁崇焕还修书吊唁,并且始终注重保持与蒙古草原藏传佛教喇嘛保持关系,令黄教喇嘛成为明、蒙政权之间的润滑剂与传书者。
故而,此刻,郑海珠听袁崇焕不断地提林丹汗,倒也并不仅仅看作对方有意讨好自己,特地捡自己爱听的说,将出使蒙古说得多么明智似的。
但毕竟初次打交道,摸摸对方的想法就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的感觉大可不必。
郑海珠于是瞥了一眼厅堂一角的铜漏,打断袁崇焕,直言道:“袁录事,夜深了。”
袁崇焕一怔,反应过来,忙起身道:“袁某一谈国事,便疏于礼仪,夫人见谅。”
郑海珠也站起来:“倒不是礼不礼的,而是,畅言边事,不在朝夕。况且,实干比坐而论道更要紧。往后,京师也好,边关也罢,乃至塞外,定还有机会,与袁录事相见相商。”
袁崇焕微感失落,他原本还想再“表现”一番的,因他今日,虽知韩道台的颜面需要维护,但从亲眼所见来分析,实在感到眼前的妇人更值得自己经营一番“倾盖如故”,没准天子或阁臣不久便能听到他袁崇焕的名字。
好在对方最后提及“塞外”两字时,目光与他结结实实地碰触,显是颇有深意。
袁崇焕于是在走回自己的客房时,咂摸咂摸,又生出些许兴奋来。
工部的小小录事,或者富饶州县的六七品官,都非他甘心领受的职位,大明北疆的关外,恰恰是这位人到中年才披官袍的帝国文人,筹划自己辉煌生涯的起点。
……
翌日,袁崇焕一早就策马往山海镇最北端的燕山山脉去看工事,但留下自己的书吏,送郑海珠一行往西出榆关,作为进士出身的京官,算是很笃诚的礼仪了。
英俊的赘婿程新,则依着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