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锚……”
随着船工的高呼声与铁链的喀啦作响声,形制恢宏的皇家船队,驶离积水潭码头,仿佛神话中仙姿端严的天兽,缓缓进入京杭大运河的干道。
朱由校站在楠木为壁、水晶做窗的二层花厅里,迎着白昼里煦暖宜人的春风,眺望百舸争流的繁忙景象,满脸兴奋,不住地向随侍的曹化淳等人问这问那。
但很快,他的各种问题,就得不到对答如流的回应了。
曹化淳尴尬又坦诚地说道:“哥儿唷,老奴打小就只在宫里听差,这一回也是沾了哥儿赏的福气,才头一回坐大船,这运河漕船的门道,老奴真是铁匠绣花——外行哪。”
朱由校瞥他一眼:“你们去把郑师傅请来。”
一个小内侍麻溜儿地跑去甲板,不多时,引着一个红袍身影上楼。
东林把持的礼部,虽同意郑海珠与卢象升陪着朱由校东行泰山祭祀,但并不愿意依着朱常洛的意思给郑氏临时封个礼官的头衔,更不肯给郑海珠发礼部的官服。
郑海珠没空再把宝贵的时间花在与东林里的顽固派扯皮上,而是直接披着文华殿进讲官的行头,上了船。
此刻,朱由校看到这红袍子,再次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郑师傅,方才在码头,礼部和太常寺来送行,赵寺卿看到你走过来,那脸拉得比葫芦还长,我离他近,听到他气呼呼地说了‘成何体统’四个字。嘿嘿,气死他个老冬蕻。”
朱由校此前听魏忠贤添油加醋地说了郑师傅被当众围攻的事,忿忿于东林仗势欺人,故而对赵南星尤为反感。
郑海珠望一眼流露赞许之意的曹化淳,向着朱由校淡淡道:“国之储君,不可对赵寺卿这样的朝廷命官出语无状。况且,嘴上占几句便宜,是虚的,不逾矩地用行动反击就行了。我以皇子讲官身份出行,自可身着翰林院这身讲官红袍。”
朱由校听了,认同地咧咧嘴。
他去岁因客嬷嬷之事,认为郑师傅有些不动声色间的狠辣手腕,一度对这位女师傅生出骇意来。
但随着师生的相处,骇意也如开春后的湖上浮冰一样,消融殆尽了。
郑师傅这种不爱废话、却在举手投足间就拔了对手设置的障碍的风格,令已经成年的朱由校越来越想效仿。
仿佛若掌握了这样的本事,那个从五岁起就处于李选侍威压下的自己,就能真正破茧成蝶,甩脱一个男人少年受欺的窝囊噩梦。
只听郑海珠道:“皇长子请我上来,要问什么?”
朱由校恢复了看啥都新鲜的神态,指着窗外:“郑师傅,那些可是你说过的运河漕船?”
“嗯,是南方过来的漕船,”郑海珠点头,“皇长子请看,那些服色统一的水手,就是漕丁,和我在崇明的郑字营的军卒们一样,是朝廷的营兵,而非卫所军。领头的,有千总或者把总,是兵部入册的正经武职。”
朱由校盯着问:“郑师傅,漕船不是给京师太仓运粮食和布匹的吗?为何这个时节,漕船数量如此多,而且你瞧,船上堆的不是果子肉干,就是竹木家具,岂非与寻常商船无异?”
青年储君的问题,问到了郑海珠的心坎上。
这孩子果然具有工科天才的敏锐观察力,正好引导他在兴趣的基础上,理解国事国情。
“皇长子,南方各府向朝廷缴纳田赋,有些是折成银两的,便于运输,所以并非只有田亩出产粮食的季节,漕运才会繁忙。此际行过的那些漕船,大多是各州补了去岁没交齐的田赋折银,往京师运。至于漕船上堆得像我们民间开的货栈一样,因为这本就是户部允准的,漕丁们可以沿着水路做自家买卖。”
朱由校闻言,两个眼睛瞪大了一圈儿,露出“这也可以”的表情。
郑海珠无奈地笑笑,直言道:“因为朝廷出不起钱养那么多漕丁了,他们只能靠水路的便利,自己给自己发饷。”
“郑师傅,我大明养漕丁,得多少钱?”
“皇长子这个问题,不妨换成,我大明维系漕运,得花多少银子。曹公公,劳你给我纸笔。”
曹化淳将笔墨铺展在朱由校面前的檀木桌上。
郑海珠提笔,一边写,一边算给朱由校看:“户部规定,山东、安徽、南直隶、浙江、江西等南方八省,每年给京师解运的漕粮,是四百万石,不论本色粮米布帛,还是折银,摊到每条漕船,大约每船装两三百石,仅此一项,每年就要放船万余次。每船漕丁超过十人,沿途还有许多河段要雇纤夫。况且,漕运不仅仅是往户部运田赋军饷,还要承担各省往京师运输的上贡物产、织造丝缎等,以及调剂给京师这么多官吏的折色俸禄,凡此种种,蔚为大观,航次与花销甚至超过运粮船。故而,漕运的军卒有十二万员额,加上民夫力工,每年须银百来万。漕船万余条,而每条漕船造价,不会低于一百两银子,两年大修,五年报废换新,每年新投入的漕船花费约三十万……”
朱由校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