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头一次离开深宫出来见世面,对于所谓的朱家天下,田赋货殖怎么个运作流转,都还稀里糊涂的。
但他的脑子与观察力都不弱,加之多少晓得自己老师的出招路数,此刻觑到孔胤植和孔尚义的面色不善,他立马了然,郑师傅这第二招,肯定比方才点了严嵩的题字,更值得做文章。
朱由校于是将脸上那副清澈的懵懂,又用力挤得浓了些,问道:“门神户是啥?门神户田又是啥?”
镇国将军朱以派,明白自己该上场了。
鲁藩的继承人,摆出朱家宗藩对于正牌储君的恭敬姿态,解惑道:“太祖爷和永乐爷时,给衍圣公府赐了祭田,籽粒收成不再交给兖州府,与定给我们鲁藩的规矩差不多。不过,本将军从小就听闻,除了祭田,衍圣公府还得了许多钦拨户,不必给州县服徭役,为衍圣公府干活即可。再后来,除了祭田和钦拨户,衍圣公府又向朝廷请奏,于是便有了礼乐户、门神户、牧马户,并且每户都拨了田亩,应是既不必上缴夏秋两税,又不必应差州县徭役的。孔府诸公,本将军说得可有出入呀?”
朱以派说的是实情。
孔府往年张嘴伸手地问朝廷不停要田,或者将山东百姓寄名投献的私田,以各种名义逃去夏秋两税和徭役,是赖也赖不掉的薅国家羊毛的行径。
孔胤植、孔尚义们,现下对朱以派所言,不敢挑刺,也无刺可挑,只能带着尴尬的笑容,喏喏应了。
朱以派一副“我的戏份还没杀青”的模样,感慨道:“我大明,真是尊孔崇文的盛世,宗藩与国公名下都没有的田产名目,独独衍圣公府有。皇长子殿下务必牢记。”
孔府诸人又不傻,如何听不出朱以派笑里藏刀的这几句话,分明有挑唆之意,登时一个个脸都绿了。
精明如孔尚义这个辈份的,就更惊诧而惶然了。
老狐狸们意识到,皇长子的女师傅两次出语无状,显然不是犯了疯病,而是有章法地出兵,且得了朱以派做强援。
如果说郑海珠的实际身份类似巡按御史,那么,一定得了鲁王点头的镇国将军朱以派,则比这妇人,更能代表紫禁城里的朱家。
甭管青涩秧子似的朱由校是不是装得,起码郑海珠和朱以派这二人,定是大明新天子的兵锋。
土财主们的脸发绿,皇子的脸上,则挂了阴云。
朱由校的口吻已有些不太客气:“难怪郑师傅纳闷呢,几张门神的画片,竟能抵那许多田亩的籽粒收成,还有徭役。门神不是过年才用到的么?莫非每个月都要画?”
礼部主事汪嵩见场面又要失控,忙硬着头皮道:“殿下先移步三堂六厅吧?”
朱以派挥挥袍袖,月朗风清地附和:“对对,吾等先去看看孔府的官衙。皇长子若要详解国朝在赐田之事上如何厚待圣人后裔,巧了,回头让此番同行的兖州户曹的人,来陈奏。”
……
入夜,衍圣公府从前接待御驾的主院,曹化淳看了一眼院墙下围了一圈的锦衣卫和小火者,返身关上房门,守在台阶前。
陈设富丽的书房内,朱由校终于从郑海珠嘴里,听到了父亲的口谕内容。
“万岁爷嘱我莫在南来的运河上就对殿下和盘托出,实则用心良苦。殿下此回亲眼见了,鲁地春旱处处,上赋的良田又越来越少,解粮、解银入京,真是难上加难。更何况,还有衍圣公府这般要赖掉徭役或者折役银子的,官府兴修水渠、筑桥铺路,可怎么办?”
郑海珠话音刚落,朱以派就一拳砸在凭几上。
“真是岂有此理!什么文曲星衍圣公万世师表的,依我看,就是躺在祖宗棺材上混吃混喝的一群蠹虫,”朱以派望着朱由校,言辞
激烈道,“若说赐田免赋,我们鲁藩也是。但,这些年来,光是在兖州修桥赈灾,鲁王就拿出宗禄二十万两。这一回听说朝廷新开了辽饷科,又献出几百倾籽粒田。再看看这孔家,当初若不是靠咱朱家赏口饭吃,宅子连破庙都不如,现今倒好,不但一毛不拔,还要变本加厉地从户部碗里掏粮掏银子。”
郑海珠静静地抿了几口茶,待朱以派摆完了自家功绩,才佯作安抚道:“镇国将军,莫说着说着又气到自己,生气变不出银钱来。此番南行,万岁爷定了调子,到了曲阜怎么唱,咱不是已经有计较了么?”
“行,郑师傅,你说与皇长子殿下听吧。”
“哥儿,”郑海珠转向朱由校,带了亲近些的称呼,语义却决绝,“衍圣公府那一个个的,道行可都不浅。遥想当初,首辅张居正公那样的铁腕人物,厉行清田时都处处受阻。所以,我们这回,得剑走偏锋,招式要狠些,别想着给孔府留面子。朝廷给他们留面子,他们给朝廷留银子了吗?是不是?”
朱由校闻言,日间的兴奋又加了码。
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就爱浓墨重彩的硬仗。
“郑师傅,怎么个不留情面法?”
郑海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