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黛初见玉生香,是在林家糕点铺子里。林老板是个会来事儿的场面人,一见玉生香,便满口“玉姐姐”喊得亲切。方青黛出于好奇看过去,方知这佟乐夜总会的玉姐姐因何能凭舞女的身份在上海滩声名鹊起。
不同于方青黛的素雅清丽,玉生香生来就自带有一股子泼辣劲儿。她爱笑,笑起来丝毫不收敛,花枝乱颤的,透着热情爽朗。她的五官都生得很大,镶嵌在一张圆润的鹅蛋脸上,明艳大方,气场自成,单是站在那里,就足够引人瞩目。
那时在方青黛眼里,玉生香不过三十出头,正是风韵毓秀的年纪。可不过半年光景,眼前的玉生香褪去了一身风尘气,换下了昂贵旗袍,卸掉了浓艳的妆容,她憔悴得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几岁,眼角眉梢俱是抹不去的沧桑。
陆襄亭见到她,手里的那把枪,便移向了她的眉心。
陆霄练依然寸步不让,张手包住了枪口:
“二叔,放她一马,有什么冲我来。”
陆襄亭怒极反笑:
“怎么,要为了一个外人,跟我反目成仇?”
陆霄练也笑了,他的手掌抵住枪口,将那支枪生生压了下去。在陆襄亭错愕的目光里,他却只是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
“她救过我的命。”
陆霄练刚刚被安排到码头上做事时,头脑还算不上机灵,许多江湖上的规矩都不懂,得罪人是常有的事。一次因为雨天,耽误了天云十二堂出货,被云家老大在码头上勒令断臂谢罪。
陆襄亭远在苏州处理生意,云家是算准了时间,要给陆家未来的继承人一个下马威。陆家伙计没有陆襄亭的命令,不敢得罪云老大,况且那时陆襄亭待陆霄练并不好,像养一条狗儿似的呼来喝去。
于是当云家人把刀架在陆霄练脖子上时,竟无一个人站出来与云老大抗衡。
就在陆霄练以为自己难逃一劫之际,身着一席华贵旗袍的玉生香出现在了码头。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佟乐夜总会的头牌舞女,最深刻的印象,是她的旗袍开衩极高,一双修长白皙的腿若隐若现,勾得人浮想联翩。
陆霄练以为,那会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女人。
玉生香笑靥如花,三言两语就哄得云老大放下了刀,一场风波由此化解。但陆霄练在离开前清楚地看见,玉生香上了云老大的车。
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并不了解,但不久之后就传出了云老大在饭局上对玉生香床上功夫高谈阔论的轶闻。陆霄练这才明白,玉生香是在床笫之间,救了他一条命。
女子之名节不可谓不重要,即便是舞女,也不该遭受无妄的非议。但从前的陆霄练在云老大这样的人物眼里渺若尘埃,而到他能独当一面之时,云老大早已成了黄土一抔。
旧日仇怨随风而逝,玉生香的恩情他却从未遗忘。
故而今时今日,他从陆襄亭枪口底下保的不是舞女玉生香,而是他的救命恩人。
陆襄亭打量着眼前为玉生香仗义出手的陆霄练,一声冷笑:
“翅膀硬了。”
陆霄练毫不闪躲迎上他的目光,神色淡然:
“二叔教得好。”
陆襄亭盯了他半晌,持枪那只手终是放松了力气,不再同他较劲。
“阿玉,”陆襄亭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顺手将枪丢给了陆霄练,迈步朝玉生香走去。玉生香宛若惊弓之鸟,缩在原处一动不敢动,直至陆襄亭的影子铺天盖地笼罩了她,才怯怯往后躲了一下。
陆襄亭的手立时掐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扬起头直视着自己:
“阿玉,我陆襄亭绝不容许自己的女人和别的男人生下来的孩子留存于世。想他活,就让他——认祖归宗!”
玉生香哪里还有拒绝的勇气,她不住地点着头,泪痕已挂满了脸庞。
“程墨!”陆襄亭喝了一声,程墨登时顾不得被陆霄练踹疼的屁股,一骨碌爬起来:
“老爷。”
陆襄亭回头注视着陆霄练,眉眼间笑意又浮现:
“去楼上,迎小少爷进门!”
陆襄亭的发妻无子,玉生香又不曾过门,他膝下无后,继承人原本只有陆霄练一人。但若纳了玉生香与旁人的儿子进来,这陆家的主,往后便不止陆霄练一人来当了。
他此举看似宽宥了玉生香的背叛,实则是震慑陆霄练。
抑或,他察觉到陆霄练羽翼渐渐丰满,已越来越难以操控,才借此废长立幼,用玉生香的私生子来平衡陆霄练的势力。
只是不论陆襄亭出于哪一种目的接受这个孩子,陆霄练在陆家的地位,都必定会遭受动摇。
方青黛默默走到陆霄练身边,她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安静地伴着他。眼睁睁看着程墨与几名伙计合力将那孩子抬下来,放进陆家的车里。陆襄亭扶起失魂落魄的玉生香,倨傲睨了陆霄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