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土,除了四九城里的那位,又有谁会对莫秦称一声莫卿。
信上只有只言片语,简单寒暄几句便直奔主题,大意是如今江山不稳,民生多艰,要请昔日的肱骨谋臣再次出山,匡扶社稷,安邦定国。
红修看完冷笑一声,都说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帝王家最擅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昔日那楚珩还是皇子的时候,莫秦身为罪臣之徒,得他一言之恩有幸免死,此后感念于恩情,留在他身边为他出谋划策,助他在夺嫡之争中穿过腥风血雨,一路扶摇直上。
莫秦曾在最好的年纪里陪楚珩做过许多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曾鲜衣怒马,以军师身份陪未来君王踏遍北疆,他在马背上指挥若定,在庙堂中安定四方,锐气藏于胸,和气平于面,一谋可倾城池,一计可定四海。
可楚珩即位后,一切都不复存在。
莫秦陪楚珩夺嫡三年,最清楚他的生性多疑,权欲熏心,容不得臣子功高震主,哪怕莫秦曾在北疆交战时为了救他冻伤了双腿,他也绝不会因此而感恩戴德,网开一面。
这是埋在帝王家血脉里的种子,代代相传,永不泯灭,先帝对待莫秦的恩师言夫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于是莫秦急流勇退,上呈相印,自请归隐,不再过问朝堂,可楚珩堵不住文武百官的悠悠之口,又舍不得莫秦的经纬之才,权衡之下,将他安置在京城脚下的云中楼,楼高三层,远离地下潮寒之气,美其名曰为他调养身子,吃穿用度倒是样样不缺,可阁楼里仅有的三五个奴仆,哪个不是他楚珩的眼线。
这一休养,就又是整整三年。
自古以来文臣都有多种,或是谄媚徒,或是墙头草,行对一步座上宾,行错一步阶下囚,能在宦海沉浮里,岁月蹉跎间守得住那份文人风骨,坚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都是极少数。
而莫秦恰恰是这种人,饶是狂风骤雨,明枪暗箭,只要他不想,没人压得弯他看似孱弱的腰身。
唯一能拿捏得住他的,左右不过民生多艰四字,这一点,楚珩比谁都清楚。
莫秦单手撑着头,墨发松松披散一身,长睫低垂,遮住了他眼底的深邃暗涌。
红修看着他,轻声问:“你怎么想的?”
莫秦似是头疼,他揉了揉眉心,溢出嗓子的声线清润,却掷地有声:“如他所愿。”
红修闻言叹了口气:“我知你心忧苍生,可是……楚珩他不值。”
“红修,我不为楚珩。”莫秦长出一口气,看向她的眼神沉稳且认真,“这次,为天下黎民百姓,为我故去的恩师,也为你我。”
红修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是要破局。
“若是这次顺利,解了这软禁,丢了这包袱,我莫秦此后,不用再为任何人活。”只为自己,和你。
最后一句莫秦没说。
“我陪你。”红修说罢,扭头看向刚买回来的一坨冬炭,“白瞎张大娘的一片好心,这炭怕是也用不上了。”
她语气颇为心疼,莫秦顿时失笑,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整个人也多了些血色,他抬手收了信纸交代道:“收拾一下吧,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就有人来接了。”
(三)
这天天气不算好,惨白的天幕落着细小的雪花,夹杂着能湿人衣服的冷雨,云中楼外候着几驾贵气的马车,莫秦披着厚厚的大氅,由红修从楼里推着轮椅出来。
与亲自来接的左相大人见过礼后,莫秦在红修的掺扶下慢慢站起上了马车,整个过程一举一动自成风华,除去动作慢了一些,丝毫让人瞧不出他这双腿究竟病在哪里。
云中楼门口这些珠光宝气的马车实在有些扎眼,有些好奇的熊孩子早早猫在角落里瞧热闹,一见传言半身不遂的药罐子竟能起身走路,还被朝廷官员毕恭毕敬地接进马车,顿时下巴惊掉一地,撒开脚丫子就奔走相告,不出意外的话,那流传甚广的歌谣明日就能换个版本。
莫秦并不在意这些,上车后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懒散姿态,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红修嫌弃车内香炉味道太重,打开炉子清理香料的同时,听到莫秦忽然开口道:“四年前,北疆燕支山下,雪烈风寒,红修,我莫秦便是那时大难不死,有幸遇见了你。”
红修一愣,扭头见莫秦并不曾睁开眼睛,却也不解他为何突然说起回忆。
四年前的那个冬日,她只身一人前往燕支山寻找传说中的火莲,想要凭此卖个好价钱,然而苦寻多日却一无所获,准备离开时瞧见了山脚下奄奄一息的莫秦,于是出手相救。
可那时实在太冷,红修背着莫秦寻了处山洞,雪地里找不来柴火,她便脱下自己的御寒衣物,悉数裹在了莫秦身上。
莫秦许久粒米未进,救出误入北狄圈套的楚珩后,他送走护送楚珩的大军,只身留下来切断敌军的追踪路线,不曾想遇上天降大雪,他在风雪里迷了路,桎梏在这方天地里饥寒交迫,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