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陡然岑寂,帝王端坐明堂,目光似刀刃穿过面前王冕十二白玉旈,昭九州万万兆生民,携累朝四十二位先王煌煌鸿愿刺向文武百官的心间。大臣神情各异,或喜或怒或敬或畏,众生百相不一而足。
若有人面红气短浑身颤冷,那她很大概率是世家中人。若有人眉飞色舞,不时暼一瞥身旁的同僚,那她或许是寒门出身的文臣武将。若有人漠不关心容色淡淡,那她只可能是秦衍州的中坚力量。
秦衍州早年借温家寨的势力灭西州二十三处山头悍匪将之合为一军,之后率军至西、北与西北三州交界处开拓根据地,大力发展经济。那属于三不管地带,盗匪、民众、豪强与官府四方势力相互角斗处于一个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中,而她作为破局人,彻底打溃乡绅地主的武装后便在三州接壤处以温家寨马匪的身份巩固政权——收回地主豪强手上的地给农民,平均地权。
但问题亦出于此,因九州大地都赖宗法制运行,她不可能完全重置分配,一来她不熟悉大家族内部的组织形式容易瞎指挥,二来她需要拉拢一部分人才盘活当地经济。封建王朝之下,如果放任这样分配制度存活,不出两百五十年必然会有一次周期性的浩劫。
又过了两年她的势力逐步壮大,分散于嬴朝各处的根据地隐隐呈星火燎原之象直指中州。
她于世家根基相对薄弱的北州变法,在滋生人丁永不加税政策的基础上试行摊丁入亩,当地经济复苏的很快,人口呈几何式增长。
摊丁入亩使得赋役一元化,丁随田起,田多丁税多,田少丁税少,无田无丁税。它若推广全国,可令同赋役制相联系的人丁编审制失去意义,农民不必被强制束缚在土地上。大量的剩余劳动力可以流动,可佣工、经商、从事手工业等,以促进商品经济的活跃。
嬴朝天下至今已传九百年,始帝灭六国定嬴秦万世基业,废世卿世禄制而以察举制为国策,世家同此伴生;仁、德、慎、明四帝宵衣旰食成两百载盛世,世家青云万里如日方升;之后数位帝王才能平庸只堪守成,至熹帝,山河沦丧,五族乱华,世家元气大伤退居东、南二州;国运行五百年,光帝厉兵秣马率残部收复旧地,世家功大,定九品中正制以揽才俊;此后三百年历史轮回,武帝横空出世征南战北,她感慨世家误国废九品中正制而定科举制。
尔后春秋翻覆,杨氏母女篡位,为取得世家支持,又改科举制为九品中正制。
秦衍州心知,自古权钱不分家,世家的繁荣起源于经济,巩固于政治,经济与政治又反过来让它得以接触军事。若要阻断门阀通向军阀之路,首先便要限制豪强的经济特权,其次限制他们所占有的土地规模,最次也要防止他们对公权力进行垄断。
时至今日,地方上的世族武装已被经年战乱消耗得差不多,私兵部曲逐渐又退化为佃户与家仆,翻不起多大风浪。若秦衍州之前勒索朝臣是向农场主要蛋吃,那么她现在摊丁入亩,无异于把人家会下蛋的母鸡都抱走了。
狗急尚跳墙,穷鼠犹啮狸,人处绝境之中无非走两条路,等死和找死。找死还有一个别名,叫做,谋生。
秦衍州以手支颐,笑看满朝文武,“自古收的是人头税,本朝换一换,改收土地税,诸位爱卿可有疑议?”
一人出列。
“陛下,自成帝将均田制奉为国策于今已有三百二十二年,那杨质文谋朝篡位倒行逆施,竟变均田制为两税法令得天下大乱,陛下应当拨乱反正怎可与先王至理背道而驰,此非圣主所为。”
在武帝执政后期,土地兼并形势已不容乐观,均田令下能分配的土地越来越少。杨质文弑君杀母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革税法聚财,因两税法制定之初便贯彻不彻底,并无伤于世族的利益,世家们也由她去了。
“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法古无过,循礼无邪,望陛下徐徐图之。”
可笑至极。前世不同教,何古可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治世不一道,变国不法古。
“陛下,两税法殷鉴不远,天下百姓苦杨久矣,陛下何必多行多过短小,重蹈覆辙。”说话的大臣摘了乌纱帽跪下,“如今陛下初登大宝,天下未稳,诚宜以先王圣法安抚民心,以古道教化纯净风俗,微臣闻北州世降俗薄、贪浊成风,可见新政虽有短效难见长利,微臣立于此世只叹天子易政为暴、九州灾祸不断,陛下天纵英才,当兴国为善,怎能学那等昏庸之主行垢德缺,如此对天岂无愧心也,天能罚之!”
这基于天人合一而形成的天人感应的逻辑,是禁锢每一位帝王的囚牢,最没有逻辑的逻辑,反而能令天子画地自限。
谁料高居凰座的秦衍州也同那人一般摘了帽子,象征帝王的冕旒似指尖陀螺在她手上旋转,她懒眼微抬,吓得满堂朱紫王卿匆忙甩袖匍匐在地。
“诸位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想必也听过这么一句话吧。”秦衍州缓缓说道,“天有其时,地有其材,人有其治,夫是之谓能参。”
“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