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让之亦寻声看去,但见一年轻女子玄衣翩然,气度卓绝若世家姊媦,可其顶上无冠、腰间无玉,看着朴素无华。她皱眉沉思少许,一时间竟对不上是哪家的后辈,总不可能是玄明宫那位疯子皇帝跑到这儿吃酒罢,只可能是寒门的人。
寒门之人,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谢让之看秦衍州的眼神变得更加不耐,她倒要看看此人如何奏响无鸣琴,遂点头嗤笑道:“可。”
但话锋一转,“不过啊,你要是弹不出曲子,知道如何做吗。”
当自终以谢上恩,祭情与歃西风。
赠琴礼本是商周时期一项再单纯不过的礼节,可随时间流逝逐渐变得复杂而血腥。某些收琴者为明哲保身,不想同赠情人扯上关系,又不愿自断手臂,便叫身边之人譬如死士代为操曲。清曲弹罢,死士挥戈自尽。
原因为此礼赤诚高贵,他人不能受,当自杀之。这么一来,就保全了两边脸面,常被传作佳话。
“弹不出就弹不出,还能如何。”秦衍州故作疑惑道,“难道礼法说了替人弹琴一定要会弹琴?还是说了替人弹琴就是替人受刑。”
“你!”谢让之冷哼道,“强词夺理。”
谢涛之见自家人吃瘪,忍不住帮腔道:“山野匹妇,不知礼法,古往今来皆是如此,如侠士郭东为王念娘子而死,死士丹函为其主凤临君而死,你若是弹不出便要自尽,懂吗?”
“喔?”秦衍州笑意不减,话锋暗转:“在下记得礼法还称此礼极为贵重,非尊贵者不可用,姜公子是与谢氏少主一样金贵的人物,在下为姜公子一死未尝不可。”
语罢,秦衍州走向无鸣琴在姜树和身边跪坐,作势便要抚琴。
“放肆,他一介乐伎怎可同谢少主相提并论!”谢涛之随即怒道。
“呵。”秦衍州轻声低笑,后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滑稽的事情,笑声越来越大,“哈哈哈。”
“你笑什么。”谢让之神色不耐,她环顾四周只见前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其中不乏当世名流,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我在笑,礼法是权势者的玩物,说改便改,说弃便弃,世人却将它奉为圭臬不敢违背。”秦衍州扫视周遭,高声问道:“在场诸卿,在下所言可有半分不当之处?”
诸生闻此狂悖之言俱是一惊。
“自然是有”,自然是有错的,有儒生不假思索当即反唇相讥,可话卡在喉咙间,怎么也说不出,原本应藏着锦绣文章的脑子李一片空白,“是、是……”
是什么呢?她们想不出句子来反驳。世人皆道“法不阿贵,绳不饶曲”,可事实却是礼法偏私权贵,升斗小民触碰法律非死即伤,而手握权柄之辈凌驾于礼法之上将它肆意玩弄。
一分权势,一分造孽。盛世之时平民受累如牛马,乱世之时平民命贱如蜉蝣,而世家权贵世世代代高官厚禄钟鸣鼎食。
连至圣先师自己都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然,天地无极,人立此间之中何时曾仁何时得仁?
礼乐啊礼乐,一开始便是个笑话罢了。所谓“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她们终极一生将自己禁锢在这迂腐的礼法方寸之中又所求为何呢。
只是为了出人头地抑或是扬眉吐气,为了让人高看自己一眼罢,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秦衍州看着平民学子容色铁青却无能为力的样子,便知自己想要的效果达成了,她笑道:“谢少主既将礼法当儿戏,缘何在下便要守着一堆废令过活?”
谢让之的脸色由白转青,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她想反驳自己并非视礼法如儿戏,却又不想承认一介乐伎与自己同等地位,不过片刻就已失了辩驳的良机。
秦衍州失笑,双手缓缓抚摸琴弦,刹那间,倏忽拨动连发三声,其音古朴悠扬。
“琮——”
“琮——”
“琮——”
凭空乍现琴音,众人短暂的惊愕之后齐齐向声源处探去,只见女子正襟危坐神仪明秀,素手拨弄琴弦,风姿倜傥气盖苍云,琅琅琴音过耳却是人人心绪不同。
无鸣琴声,此时今日,重现人间。
清冷的曲调悠扬起伏,细听之下就像是山岗之上连绵不绝的松涛之声,却又像流云聚散雪花纷飞的声音,它幽净如溶溶泉水载落花,侘寂如滴滴漏声响壶铜,忽而琴音急奏划然轩昂,犹似风吹战旗猛士挥戈,冗冗铁骑刀枪气吞万里如虎,随后兀兀陶陶袅袅泠泠,宛若龙言凤语。曲意自然,是流水下山,是片云归洞,弹的是今古人间事万古洪荒书。
谢让之乍闻琴音猛地抬头,不可思议地瞪着秦衍州看,决眦通红。多少名流束手无策的无鸣琴啊,竟被一个无名之辈收服了,她今日竟为他人做嫁衣?!
琴声渐起,君归慎已迷失在琴曲中,心随音调高昂而欢,随音调凄迷而悲,悲欢不能自控,他仿佛见到了塞北风雪,江南烟雨,天涯黄昏,好像漫步在结冰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