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这孩子,是我的孩子。
我也是前几日方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我将他母亲托付有人,命他妥善照料。可是,朕不察之际,他竟敢三番五次谋害于朕的子嗣!”
金銮殿之内,皇帝的声音震得四壁都嗡嗡作响。
他本已是残喘之间,可此时盛怒之下,却使得他气力增长了十倍。
“陛下,敢问这个人是谁,竟敢如此狂悖大胆,居然做出戕害龙嗣之举?”
张太后还未及说话,就见孙氏跪伏于地,言之切切地发问。
皇帝过了良久方开口道:“是陈符那个狗奴婢,回头你们给他治罪罢,我就且不管了。”
“可他为人器狭胆小,便是再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决做不出这等诛族挫骨的勾当。”朱瞻基斜睨着孙后三十四岁却仍柔荑凝脂的容貌,缓缓续言道:“鞭打、施虐,他便是做得出,行刺、杀害,他也万万不敢。而如今,这桩桩件件,他俱是做了。他背后,必是有人使唤,而且,这个人,还使唤得动他。”
“皇后,你说说看。使唤得动他的人,都会有谁?”
孙氏面不改色,从容跪陈道:“臣妾愚鲁,实在是难以想出,前朝之臣,有谁敢勾连内臣、惑乱庙堂?后宫妃子,又是谁会嫉恨成性、毒害皇嗣?”
朱瞻基一声长叹打断了她。
“皇后,我命不久矣,你可知否?”
“陛下切莫说这等晦气之语!陛下只是偶染微恙,过些时日,天气转暖,身体必然康健如初。”
“你尽会说这些空话来敷衍朕……朕想听你一句真心话,可真是难比登天啊。”他忽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现在,朕只想要你惟一一句真心话,这估摸着——也是最后一句了。”
孙后长伏于地:“陛下请讲,臣妾必知无不言,言无不真。”
“好,这是你说的。朕想问你一句真心话,你……可愿到地下陪朕?”皇帝微眯双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此言一出,孙氏顿时像被一道雷火劈中了一般,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陛下、陛下的意思,是问臣妾,是否愿意、愿意为陛下殉……殉葬么?”原先她的语调波澜不惊,仿佛天塌下来,她也是照会如此语人。可此时她竟结巴得不成样子,任哪个识得她面的人见了,不得称道一声奇字。
“朕,正是此意。”
她顿时举止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圣,两鬓不知不觉地沁出细密的汗珠。
入后宫、侍君王,本就是一件看似光鲜、实则险苦的差事,入大明后宫、侍朱姓君王,更是如此……□□皇帝光复中原、驱离胡虏,可他却承继了蒙古人入主中原后的人殉恶俗。他崩逝、太宗崩逝以及仁宗崩逝,莫不是拉了一堆妃嫔媵嫱陪葬……
可虽说如此凶暴,入殉者也多半是没有为皇家诞下儿女之流!且不说自己的女儿常德公主,自己可是诞下了唯一的皇子、当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的一国之母啊……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说出这种话!他这一句话,却让自己如何作答?回一句愿意?那可就真要随即跟着他这个不满四旬的短命鬼入土为安了……且还是名曰真心话,他死后,自己连个推诿的退路都没了。回一句不愿?那就是心无君父,不须陪葬了……直接拉到午门,他难道做不出这种事么?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她已是汗出浃背,现下心里一片空白,只余下这一句话反覆盘旋,无穷无尽。
宣德皇帝饶有兴味地观赏着御床阶陛下的后。话说回来,不论其他,二十五年过去了,她的容颜和当初皇爷爷赐婚、自己初见她面时的模样相差无几啊……说到此处了,自己若要赴入九泉,还真颇有点舍不离她了呢……
“算啦。皇后怎么这么认真?你这副样子,颇为可爱了。朕倒也是头一次见你如此。”他慢条斯理地续道,“我怎么会让你陪我去死呢?”
他扭首望向旁边脸色和自己母亲几乎同色的青宫,颜色转和地冲他道:“镇儿,你莫怕!爹只是在跟你娘开句玩笑话罢了。就算只是为了你,我也绝对不会让她现在就赴死的。”
“皇后,你当然不能死,你的责任颇为重巨啊。且不论以后的国事还需你多操持,你死了,镇儿何人抚育?朕的母后何人孝敬?还有——这一对苦命的母子,何人照顾?”他此时才显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孙氏这才明了其意:原来如此……
竟不过是想要恩威并施。想一举喝破自己的胆子,让自己以后再不去铲除这一母一子罢了。
陛下啊陛下,你还是太过看轻臣妾了。你若是真心想让臣妾陪您入地,臣妾纵使心中有些许怨怼,也绝对不会口出一句违逆之言……可如今您竟是为了一个掖庭之奴来戏耍臣妾,您当真以为,我这么多年在这深宫中沉浮滚打,心气竟是如此容易摧折的么?陛下,您死之后,臣妾会不会好好照顾这一对母子,您就在黄泉里好好驻看着罢……